那么多年，过年，我都笼在内内外外一片羞红里。

  真不明白，为什么一过年我就觉得害羞，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父亲站在庭前张开架势放炮竹，母亲一盘盘菜往桌子上端，我只觉得有深深的羞意要揣起来，藏好。

  到底羞什么？因为觉得我们不曾这样珍重过日子呀！忽然热闹起来，忽然奢侈起来，就有一种忽然被人抬举高看的不安和羞赧。

  到处一片片红晕，红春联，门楣下也贴好多红纸条，长长的，人从门里出来，头发上披披撒撒一摊红，不论男女，都像才掀帘下轿的新娘子。树上也贴红纸条，生产队废弃的老屋也贴红对联。连河边喝水的老水牛，牛角上也被父亲贴了两片红，胭脂般。

  整个村庄，红得像洞房，人人都是新人。

  天天放炮竹、到处放炮竹，大人小孩都在放，好像有贺不完的喜事。大年初一早上，父亲起床后在外面放开门炮，我捂着耳朵在床上，恍惚觉得自己参与了说谎，心上一片羞惭。好想对世界说对不起，我们家没做喜事呀，就是大家都放所以也放。

  那些放炮竹的小孩，他们怎么就能唰地高兴起来呢？怎么那么快就抬升了情绪，我却这样慢？我的情绪还停留在庸常日子的平静和素色里，无惊无澜。

  就一家人，也没来贵重的客，可是偏要在桌子上摆了那么多菜。杀了公鸡红烧，还要宰掉那只肥胖的老母鸡，平时过节可不这样。平时，即使来了娘家最尊贵的客人，妈妈也不会这样慷慨到杀了猪还杀鸡，杀鸡还杀好几只。还把家里弄得那样干净，腊月初就掸灰，擦陈垢，地下我们小孩子扫了又扫，扫得人不嫌烦，地都嫌烦了。可大人小孩子都自觉慎重地对待洒扫擦洗，好像在等一个神圣人物降临吾家。到了三十晚上，什么人都没来，才发觉是整洁给自己看：我太不好意思了，这样隆重以礼对待自己。

  还要穿新衣裳，给谁看呢？我穿得再好看，还是在家里，还没出村子，村子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阿晴”。不来人，也穿新衣，自觉明显是打扮过头，心上又起了一层湿漉漉的羞意。

  邻里之间，还塞糖、请吃饭。大人不打骂小孩子，还给压岁钱，孩子们可以去河对岸的小店里挥霍。挥霍了，堂堂正正地回家，大人还不问。

  就这样，忽然，所有的人都尊贵起来，我也尊贵起来。我为这突降的尊贵而感到不适和害羞。

  最让我害羞的是，我又长一岁了！

  从我懂事起，我就没欢迎过这陡然长出来的一岁。过端午，还是10岁，过中秋，也还是10岁，怎么到了除夕，我就11岁了？除夕这一天，是怎样一个充满魔法的日子呢？

  最主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我长了一岁。说话尖酸的大妈知道，希望我长大后做她孙媳妇的那个老婆婆知道，张家的姐姐李家的哥哥也知道。全村子人都知道我长一岁了，我瞒不过去啊。

  长一岁意味着什么我已经知道。他们说我会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啊！胸脯会鼓起来，衣服也掩藏不住。堂姐说，还会被嫁掉！嘘——听说，嫁掉后，还会生小孩哎，啊呀，这可如何是好……

  啊，长大真是一件最令人害羞的事。所以，当我听着满村子的炮竹声响起时，我真想逃跑，跑到堆柴禾的无人旷野，我不过年，我不长大，我不要被咣地一声嫁掉。我要做我，现在的我，永远的我……

  但是，显然是无处可逃的，只有老实过年，接受被长大的命运，慢慢老皮老脸，不再害羞。

  （作者单位系安徽省无为县高沟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