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苦菜,主要有两种。一种苦菜的叶子是长条形的,窄窄长长的,形状类似于柳叶,但较之鲜绿娇嫩的柳叶多了一些深刻的墨绿,柳叶的绿是浮的,苦菜的绿是浸在叶脉里的,柳叶完美得让人生疑,苦菜的叶缘有稀疏的小锯齿,不规则。冷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洼地,好不容易找到一棵过冬的苦菜,就想连根拔起,苦菜擎着叶子,就这样和风拉锯着,角力着,悲凉而英勇,就像刀刃上的舞蹈。还有一种苦菜,叶子碎碎的,叶质薄薄的,叶片呈羽状分开,缺刻出奇的大,颇像一个个山洞,洞口向外敞着,使得侧生的狭三角形裂片看起来单薄而孤独,整片叶子也轻轻的,和微风一样轻,让人不禁疑惑,这活跃的缺刻是从哪里来的?是苦菜家族血脉上的关切,还是它在这洼地上有意识的努力所形成的独特思想?洼地板结或者粘稠,也许,它的根在缓缓探索的时候异常艰难,它的茎叶也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叶抱着茎,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凝聚在根系的延伸上,纤细的根每每前进一丝一毫,它就长出一口气,探出一片绿绿的叶子,仔细看了,绿的是表面,叶背略显灰白,隐隐透着模糊的绿、蒙眬的紫,很有一些层次了。
“采苦采苦”,《诗经》里的“苦”,说的就是苦菜,宁夏人叫它“苦苦菜”,多了一重苦味。去洼地里挖野菜,我们的眼睛大都盯着荠菜、萋萋菜、灰灰菜,遇见肥大鲜嫩的苦菜,我们才弯下腰去,用铁铲把它挪到柳条筐里来,有的苦菜叶或根扯断了,乳白色的汁液渗出来,沾到手上,没多久就生成黑黑的斑点,回家洗了手,抓起的干粮都带着一些苦味,似乎那苦穿透皮肤深入骨髓了。母亲总是想着法儿,把苦菜的苦味减弱变淡,做成一些饭食,给我们开胃充饥。大家也许吃过苦菜蘸酱,择去枯叶和草屑,清水里淘洗,直洗得菜根洁白似玉,菜叶绿如翡翠,蘸了甜面酱,好比面包上搁了奶油,甜里裹着苦,苦里含着甜,清凉爽口,很原生态的味道。还有凉拌苦菜,把苦菜焯了,叶子青黑青黑的,冷淘凉拌,佐以精盐、陈醋或者蒜泥,也可浇上辣椒油,吃起来脆嫩香辣,别有一番风味。把苦菜的苦汁挤了,可以搅合玉米面,做成窝窝头,黄的米,青的菜,面盆里搅在一起,热锅上抱成一团,真的是天作之合。
以前吃苦菜,但求果腹,而如今讲究的是营养,说得人不吃不行,大有把乡野丫头捧成超女的架势。在乡村中学教书那些年,深秋季节,我都要去洼地里挖些苦菜,炮制苦菜茶。深秋的苦菜根深叶茂,淘洗,晾晒,热炒。向学生借一口小锅,两块方砖左右一撑,锅口朝天,锅底一把干草,干草焰长,面大,苦菜翻一个身,火停了,锅还热着,焙得根茎黄澄澄的,取出,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看上去就是一棵棵人参。冬日的夜晚,寂寥而漫长,泡一杯苦菜茶消磨时光。微微的苦滑过舌尖之后,是沉沉的香,那香很结实,就像一根细长的绳子,柔韧,直逼你的内心。
(作者单位系山东省安丘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