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餐桌上忽然多了碗时令鲜菜，指节般长短，碧绿的身段，纤细的腰肢，和着自家腌制的咸菜一炒，每一根都绿油油地发光，入口轻嚼满嘴的山野清香——野笋上市了，似一片春色，瞬间扑入我家。

  这个春天，我不曾拜访花朵，不曾看望远山，不曾细听春雨的缱绻……这碧绿的野地小笋，却冒冒然地，一把将我拉进春的记忆里。

  “陌上柔桑破嫩芽”，“平冈细草鸣黄犊”。很久远的画面了：桑海，黄泥冈，无边如丝的柔草和悠闲啃草的水牛。江南农村的风景，散记在千年前宋代词人的笔下，更鲜活在我的记忆里。春来，桑树嫩芽折断，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奇异的香；水田里，新翻的泥土露出暗褐色的体肤，紫云英的花朵在泥块下随风轻摇；大路上，水牛庞大的身躯带着它特有的青草甜香的气息，用脚掌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往日的旧光景丝丝缕缕在记忆里苏醒。

  小时喜欢春天，不是因为鸟语花香，不是因为山清水秀，只为春天漫地的野菜偶尔丰富了平时仅靠干菜与酱油汤支撑的餐桌。

  我最喜欢野笋，拿来炒咸菜，香而鲜嫩。若是把笋尖切碎，打到鸡蛋里，做成蒸鸡蛋，掀开锅盖，能看到鸡蛋上嵌满一个个碧绿的小圆圈，“绿茵碧影上瑶台”，大概就是这碗中情景了。舀一勺放到嘴里，鸡蛋的嫩滑，笋的鲜脆，俨然一场味觉的清欢。

  但我却不是拔野笋的行家。一次，我鼓足勇气钻进低矮的野竹林里，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头发也乱了，汗也湿透衣背，笋背回来一大堆，喜滋滋地剥完了壳，把洁白如玉的笋放在灶台上。正打算听大人夸奖，母亲却说：“这是苦笋，没法吃的。”这样的傻事连续发生了好几回，我也没长什么记性，至今都搞不清苦笋和平常吃的野笋有什么不一样。

  邻家有位婶婶，对于村庄前后的野笋了如指掌，哪里的先长，哪里的后长；哪里的壮实，哪里的修长，一切了然于胸。清明后，她总是背回来一大袋一大袋的野笋，如小山一般堆在堂屋的中央，然后坐在小椅子上，拿剪刀把野笋的头剪开，用手指像绕布条一样三下两下将笋壳剥个干净，洗净后煮上一大锅，在阳光下翻晒，做成青绿色的野笋干，密封在袋子里，一家人可以慢慢吃到过年。

  我偶尔也跟她去拔笋，却不敢跟她往竹林更深处钻。野竹林那么大，那么密，竹与竹之间纠缠不清，我怕失散了找不着她，更怕碰到蛇或者其他意想不到的东西丢了小命，便一直在外圈东找西寻，收罗一些人家落下的边脚笋，边拔边等。总要几个小时后，她才从竹林深处钻出来，告诉我哪里有多大多粗的笋；也告诉我哪里见到了蛇、黄鼠狼。我总是又喜又怕地听着，但始终不敢跟进。想吃到好笋也需要点冒险精神的，而我恰恰没有。

  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野笋，年年春天，都惦记着去拔，虽然这种惦记越来越流于形式。偶尔去踏春爬山，遇到野竹林，我都会下意识地低头到路边寻找嫩笋，但这种意外总是很小。野笋似乎也懂人心，它不会长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哪怕它不小心长错了地方，等我到时，也可能早被人拔走了。

  还是公公、婆婆有心，在这个清明假期，在业已废弃好几年的农校旧址上发现了一窝野笋，嫩生生地拔了来，做成了一道我最解馋的好菜。只是奇怪，记得这地方去年我也去过，拔回家的却是一把苦笋，最后只能煮熟晒干泡茶喝，大概人与物之间也讲一点点的缘分吧，我只能这样轻轻安慰自己了。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诸暨市牌头镇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