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山：没有对教育本质属性的追问和正确认识，做教育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试图用工业或者农业的方式做“人业”。教育人把“人业”按工业规律或者农业规律来办，不单单是教育的恶意简化问题，而是教育和教育者的一种堕落。把“成为人”的事业办成了“祸害人”的事业，究其根本原因，绝不仅仅是靠投入多寡、努力程度和方法的对错决定的，应试教育的祸根，就在这里。

  李平：所以，我们多次强调，不要轻易说教师是“工程师”（有工业嫌疑），也不要轻易说教师是“园丁”（有农业嫌疑）。就像“道可道，非常道”一样，再好的比喻和表达，也仅仅是一种描述，不是事物本身。对于教育的“道”，教师的“道”，也请不要轻易使用比喻来描述，即使描述了，也不要把描述本身奉为真理。

  杜金山：我们已经分析并回答了教育既是复杂的又是简单的“二律背反”问题。下面，我们再谈谈另一个纠缠已久的问题，即教育的结果到底由谁决定。

  总的来讲，目前有外在决定论、主体互动效果论和主体决定论三种观点。三种观点都有理论和实践支撑，都有一批支持者，谁也不能说服谁，纠缠至今。所谓外在决定论，是说教育的结果完全由教育者决定。最典型的观点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教师”“没有好的教师就没有好的教育”，持该观点的人，特别强调外在条件的作用，对师资和设施极为推崇。主体互动效果论是说，教育的结果不取决于教育或受教育者任何一方，是双方互动和相互影响的结果。持该观点的人，特别强调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的互动交流，“主导”、“主体”、“双主体”等教育概念，都是因为试图从理论上说清互动双方的地位、关系、作用等而提出的。主体决定论强调，在满足了成长所必须的条件下，教育的结果将完全取决于受教育者主体本身，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龙生九子各不同”“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等，都是该观点的典型代表。持该观点的人，特别强调教育者对受教主体的关注、了解、尊重和受教育者自身的觉性（自我觉察和主动），弱化了办学条件和教育者本身对教育结果的影响力。

  李平：三种观点都有所耳闻，每种观点都曾经而且正在对我们的教育发挥着指导甚至引领作用。现在不是“二律背反”而是“三生万物”，更复杂了。您说教育界无穷无尽争吵的原因，除了距离起点（本体论）不同，现在看来也有价值取向、认识方法、格局境界和阶段差异的不同。

  杜金山：是。先说说各自的理儿。外在决定论有自己的真理性。比如，人是环境的产物；所有的人，都是被文所化之人。所谓“老”人，就是已经完全被文所化、拒不接受继续被化的人。“老”与年龄有关联，但年龄不是决定因素，决定因素是那个“心”的“门”已经关闭，拒绝再接受任何改变。“年轻”人是那些“心门”尚未关闭的人，还在效率不同地被文所化之中的人。教育的对象是“年轻”人。外在决定论的正确性，表现在宏观层面，空间要宏观到一个民族，时间要宏观到人的一生。在学校和家庭层面（非宏观）不能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孩子），但在民族和一生的层面，可以说这句话或者说这句话的真理性可以得到最大的验证。

  李平：外在决定论，只在宏观层面才与教育的真理性有最大的接近。

  杜金山：对。在中观层面，外在决定论就会产生较大的谬误。中观在空间上指宏观和微观的中间区域，比如一所学校、一个班级等，在时间上指双方处于显性交流时间。许多区域或学校、班级把本区域的教育质量说成自己的成就，比如一些所谓的升学明星学校、明星教师，他们在做这样的宣传或总结时，往往会选择性遗忘作为学习主体的学生的初始状态，明星教师挑学生和明星学校挑生源（甚至“挖”生源）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些学校或教师心知肚明的是，教学的质量、教育的质量并不是这所学校或者这个教师能完全决定的，至少决定于两个主体，即教师和学生，而且学生还是主要方面。如果在中观层面，任何人、任何学校像他们宣传的那样，坚持说教育效果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学校或者教师，也就是在中观层面还坚持外在决定论，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如果“好”是你们决定的，那么“差”也必然是你们决定的！那些所谓的差生们会高喊，老师们，还我青春！还我钱啊！

  李平：这样讲我就明白了，在中观层面，教育的效果不会取决于两个主体的任何一方。所有学校办学或班级管理，都属于中观层面。以后评价学校或者评价教师，只能站在互动效果决定论的角度进行，这才更接近于学校教育活动的本质属性！现在，有多少学校和教师面对成绩选择了外在决定论，面对问题却选择了主体决定论！多少地方对学校的评价和学校内部对教师的评价，竟然就在这样的逻辑悖论中运行着。

  杜金山：再看看微观层面的主体决定论。微观，在空间上只涵盖一个人，在时间上仅指学生该主体独立感受、思考、思维的阶段。微观主体决定论是有条件的，在满足生命成长的基本要求后，教育的效果将仅仅取决于主体本身。

  教育，只发生在微观！就像植物的生长一样，生长只发生在微观。如果大家接受了这个事实，再理解微观的概念，微观主体决定论就自然而然成立了。因为，在微观教育层面，外在条件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即使变化，也不会对处于独立内向学习阶段的主体状态产生影响力），生命成长的效果（教育的效果）完全取决于主体的吸收和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