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6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 吕叔湘
从文言到白话

    随看随想:1964年春,应《文字改革》月刊编者之邀,吕叔湘先生为该刊撰写“有关语言文字的普及性文章”;《语文常谈》就是这些文章的结集,凡八篇。这八篇的标题分别是:语言和文字、声韵调、形音义、字词句、意内言外、古今言殊、四方谈异、文字改革;内容涉及汉语言文字诸要素及沿革等,是经典的“大家小书”。

    这篇《从文言到白话》是《古今言殊》的一部分;题目即其主旨,阐述白话是如何慢慢生长和成熟起来的。内容的质实自不待言,语言的精确、自然,更是现代汉语的典范。

    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1904-1998),于语言学厥功至伟;简直可以说是“语言学”的同义语。(任余)

    语言在不断地变化,文字自然也得跟着变化,可是事实上文字的变化总是落后于语言,而且二者的距离常常有越拉越大的倾向。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人们学习文字是对着书本学的,就是用拼音文字的民族,也不是让儿童学会了几十个字母和一套拼音规则就了结,也还是要“念书”的,书上有的字,口语里不用了,也得学;口语里有的字,书上没有,就学不到。尤其是因为念的书往往是些经典,宗教的、历史的和文学的经典,它们的权威给文字以极大影响,使它趋于保守。第二个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字是读书识字的人——在古代主要是统治阶级——的交际工具,这种人在人口中占极少数,只要这些人可以彼此了解就行了,不识字的人民群众懂不懂是不考虑的,跟他们有关系的事儿可以讲给他们听。由于这两个原因,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过脱离口语的书面语,像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印度中世纪的梵文,都是显著的例子。

    在中国,除了这些原因,还有汉字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汉语演变的主要趋势是语词多音化,而汉字不表音,便于用一个字来代表一个复音词,比如嘴里说“眉毛和头发”,笔底下写“眉发”,既省事,又“古雅”,一举两得。而况口语里有些字究竟该怎么写,也煞费踌躇,虽然历代不断出现新造的字(而且各写各的,以致异体泛滥),到现在仍然有许多口语里的字写不出来或者没有一定的写法。同时,汉字的难学使中国的读书识字的人数经常维持很小的比率,而既读书识字则了解传统的文字又比用拼音文字的民族容易,社会上对于语体文字的需要就不那么迫切,因而造成长期使用所谓“文言”的局面。

    跟文言对待的是所谓“白话”。白话最初只在通俗文学里使用,直到“五四”以后才逐步取代文言,成为唯一通用的书面汉语。这是大概的说法,不免有点简单化。一方面,口语不断冲击书面语,使文言的面貌起变化;另一方面,白话在最初还不能完全脱离文言的影响,而在它成为通用的书面语之后,更不能不从文言吸收许多有用的成分。

    上古时代的文字可以拿《书经》做例子:

    先王有服,恪遵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底绥四方。

    这在当时应该是接近口语的语体文,不过跟后世的口语差别很大,就被认为是古奥的文言了。

    像《战国策》可以代表周朝末年的一般文字,大概跟当时的语言也相去不远。汉魏以后的文字多数沿袭先秦的语汇、语法,跟语言的距离越来越大。但是也有多少接受口语影响的文章,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是一个例子。

    南齐的文人任昉有一篇弹劾刘整的奏疏,本文是工整的“骈文”(比一般“古文”更多雕琢),里边引述有关的诉状和供词却是语体。

    ……

    宗教是以群众为对象的,所以佛经的文字也包含较多的口语成分。白话的兴起跟佛教大有关系。佛经里面有很多故事,和尚讲经常常利用这些故事,加盐添醋,像说书似的,很受群众欢迎。后来扩大范围,佛教以外的故事也拿来说。除此之外,禅宗的和尚讲究用言语启发,这些问答的话,听的人非常重视,照实记下来,流传成为“语录”。后来宋朝的理学家学他们的样儿,也留下来许多语录。这些语录是很接近口语的……

    白话作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问题难于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一则有些古代文字,像前面任昉的文章里所引诉状,虽然是语体,可是毕竟跟近代的语言差别太大。二则流传下来的资料总是文白夹杂的多;大概说来,记录说话的部分白话的成分多些,叙事的部分文言的成分多些。通篇用语体,而且是比较纯净的语体,要到南宋末年的一部分“话本”(如《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才能算数。甚至在这以后,仍然有文白夹杂的作品出现,《三国演义》就是一个例子。

    白话就是这样在那里慢慢地生长着,成熟着。但是一直是局限在通俗文学的范围之内,直到“五四”之后才占据了整个文艺界的阵地。这跟当时中国革命的发展有极大关系,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内容。但是在实用文的范围内,文言文的优势在反动派统治的地区还维持了一个时期。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白话文才成为一切范围内的通用文字。但是发展到了这个阶段,白话的面貌跟半个世纪以前已经大有不同了;它继承了旧白话的传统,又从文言,并且在较小的程度上也从外语,吸取了有用的语汇和语法,大大地丰富了和提高了。

    (选自吕叔湘《语文常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1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