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6月07日 星期三
把一盏盏灯传递到年轻人手中
□ 王木春

              

    如果有人问,少年时代最痛的记忆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饥饿——没饭吃,还有没书读的饥饿。

    上世纪70年代的闽南农村,书籍绝对是奢侈品。略识文字后,我所能接触到的读物,除了干巴巴的课本,便只有小人书。我几乎天天往村里的理发店跑,希望店里突然又冒出一本新的小人书——那时的理发店为了稳住顾客,隔三差五放上一两本新的小人书。理发店,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家图书馆。

    一次,大堂哥不知从哪里借来厚厚的小说《剑》,并异想天开要抄下它。他买了白纸,招呼二堂哥和邻居阿福,分头干了起来,有的切纸,有的抄写——抄写是轮流的。那时我刚读三四年级,写字难看,连抄写的资格都没有,只好去切纸。夏日的午间,切完纸,我就望着屋外的田野和天空发呆,惆怅无比。

    书是没抄成了,并且最终也没机会读一页这本《剑》(据堂哥说,是写打仗的,惊险极了),但我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书的美好与神圣。

    父亲虽为乡镇干部,但只有小学毕业的他基本不看书报。家里并非无书,一大麻袋呢。但全是文革时代的出版物,封面一律白底红字,诸如《列宁选集》《论资产阶级全面专政》之类。一天,偷翻父亲的箱子,从箱底扒出一本发黄的书,兴奋极了。打开一看是《水浒传》,然而是下册,又是繁体竖排,我根本看不懂。躲在阴暗的阁楼上,我差点哭了。

    我读到第一本书是小学五年级时。那时,父亲“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有一本《三侠五义》。我曾经翻过,文字有点障碍,但勉强读得懂。父亲对我的举动似乎并不反对。那些日子,我放学后坐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盼父亲回来。父亲骑着自行车经过曲折的小巷,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碰出的噼里啪啦声响,是我一生中最动听的旋律。这本书,使我至今对侠义小说和电影产生痴迷,也为我的性格涂上某种底色。

    初中在县城上学,获取书的途径就多了。我和同村同学从县城文化馆借了不少古代小说,有《明英烈》《说岳》《封神演义》《杨家将》等。不久,邻村一位英俊小伙子为追求我二姐,常来我家。二姐对他爱理不理的,他只好和我待在一起。知道我喜欢读小说,便为我弄来一本《说唐》。印象很深的是,他还用很潇洒的钢笔字抄了小说中秦琼的四句诗:“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我也喜欢这几句,有事没事就在纸上练字,至今不忘。可惜,他与我二姐终无缘,从此杳如黄鹤。每次看到《说唐》之类的旧书,我还常想起这个小伙子,他仿佛是从《隋唐演义》的瓦岗寨里走出来又转速回去的好汉。

    初中以前胡乱读过的这些旧小说,为我打下了文字基础,也给我阴暗的少年时代带来了一点光亮。这唯一的光亮,今天回首又多了一层夕阳般的暖色。

              

    著名翻译家杨苡在接受采访时说,她十四五岁时读了巴金的《家》,影响一生。杨苡生于1919年,比我早出生半个世纪。有趣的是,我的一生也是因《家》而改变的。

    上了高中,我学习成绩差,对未来迷茫又绝望。每天上学下课,灵魂空荡荡的,像片枯叶。

    高一时,父亲调到距离家不远的县委党校。一次,我随父亲到党校的小图书馆,里面大量的大学学报令我丝毫不感兴趣。突然,在一排排杂志和书籍中间,一本名为《秋》的书像一道闪电划过眼前。我说,想看这本书。父亲拿过书,大概审查了一下,说:“是巴金啊,好。看完马上还回来。”我吃惊于小学毕业的父亲居然知道巴金。我把《秋》看完,才从《后记》里明白,《秋》是“激流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面还有《家》《春》。书还给父亲后,不知为什么,我再也不敢向他提出借书要求。那时,父亲刚重病住院回来,每周要我替他到单位值一次夜班,我监守自盗,爬过小图书馆的天窗,拿了书,开门而出。看毕,又将书悄悄放回。

    夏夜,家中的小天井。我挑灯读巴金的《家》。读到鸣凤跳湖了,我情难自禁,放声大哭。大概哭声吵醒了祖母,她走出来问什么事,见我一语不发,摇摇头返身回房。这是我第一次为文字而痛哭。《家》为我灌注一股神奇的力,瞬间催熟了我的心灵。我觉得不能一辈子活在这桑叶般大小的村子里,外面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像觉慧一样离开家,走向“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世界”。这简单的想法在我年少无知的内心一次次激发出无穷的能量。

    从此,我开始走向书店,每次都是倾囊而出。高中时,读过的书籍印象很深的还有《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读《茶花女》,当女主人公玛格丽特临终前呼唤情人名字时,我流泪了;读《安娜·卡列尼娜》,当安娜失魂落魄地走向呼啸而来的火车时,我也流泪了。我还寄钱到出版社或杂志社邮购书籍,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套外国散文是我最喜欢的,直到我上大学和工作多年后,还不时汇款邮购这套书。

    高中是我与书结缘最密切的一个阶段。书籍改变了我的命运。没有《家》的唤醒,我极可能一辈子都窝在小乡村,当个瓦匠或木匠。说不定,我还会铤而走险,拐入另一条可怕的道路。

    三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或者戏谑的想法,每一次心脏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

    “这位老清扫工的金玫瑰是用于祝福苏珊娜幸福的,而我们的创作则是用于美化大地,用于号召人们为幸福、欢乐和自由而进行斗争,用于开阔人们的心灵,用于使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并像不落的太阳一般光华四射。”

    上世纪80年代末的某个下午。大学中文系二年级课堂。潘新和,我的写作老师,似乎用了整节课,边介绍边朗读一篇题为《珍贵的尘土》的文章。潘老师年龄30出头,温和儒雅,说话声音软软的,慢条斯理。有个同学的作文把他刻画成“汉奸”,他竟然当范文念。当我们笑得炸开了锅时,他不恼不羞,还表扬写得精彩,号召大家借鉴。我一向不喜欢他那带着甜腻味的嗓音,然而这天,我被他的朗读震慑住了。他的嗓音如此适合这篇文章。他念得非常投入,一边赞叹着。当时我对这文章的内涵并不领会,只是感动于一个温暖的故事——

    一名叫夏米的巴黎清扫工,在参加墨西哥战争期间,受团长所托,带着团长女儿苏珊娜回法国。途中,夏米无微不至地照顾苏珊娜,还为她讲述一个“金玫瑰”的故事:谁家有了金玫瑰,就一定有福。回到巴黎,夏米把苏珊娜交给了她的姑母。之后,夏米干各种卑微的职业,最后成了巴黎的清扫工。多年后的一天凌晨,他与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苏珊娜在大桥边邂逅,此时的苏珊娜刚被情人抛弃,正痛不欲生。夏米留她在破屋里住了几天。后来,苏珊娜与情人重归于好。临走前,夏米提醒苏珊娜,将来能给她“金玫瑰”的绝不会是这个花花公子。苏珊娜走后,夏米决定为她打造一朵金玫瑰。他开始收集首饰作坊的尘土,从中筛出一点点金粉,多年后积累了一块小金锭。当金玫瑰终于锻造好,夏米准备将其送给苏珊娜时,苏珊娜已离开了法国。夏米在孤独中辞世。

    从此我记住了这篇叫《珍贵的尘土》的文章,以及这本书——《金玫瑰》。

    不久,我在《散文》杂志的封底发现了《金玫瑰》一书的出版消息,便汇款到出版社。拿到书,才知道作者的名字——帕乌斯托夫斯基。我第一时间读完《珍贵的尘土》,感情依然与写作课堂上一样炽热。在上世纪80年代末,那个激情燃烧殆尽后苦闷到底的大学时代,善良的夏米精心锻造出的金玫瑰,仿佛一双光明的手掌,抹去了我心头的阴霾。

    大学毕业后最初两年,我住在农村老家,早上骑自行车到校,傍晚回家。每月的薄薪不足200元,刚及温饱。在寂寥的乡下,什么娱乐也没有,百无聊赖之际,偶尔翻翻大学里带回的几百本书。而最能引发我美好冲动的还是《金玫瑰》。书里其他的文章也读过,总顶不上《珍贵的尘土》一文给我的感觉深切。《珍贵的尘土》的本意在于谈创作经验,难怪写作老师会在课堂上隆重地推介。可我,读出的是人性的高贵与坚韧。是的,苦难固然能扭曲人性,但也有一部分人性,在与苦难的较量中愈挫愈美,就像寒夜的星星,黑沉沉的天空更衬其光辉。

    后来,结婚,生子,买房,评职称……一连串琐碎的生活。世俗的尘土日渐将我掩埋。我和许多人一样沉入现实的追逐中,浑浑噩噩,日复一日。《金玫瑰》被我遗忘了,跟其他的书籍一起,长久地寂寞地趴在书架上。

    直到10年前,由于种种因缘,我的人生出现了另一个拐点,我开始阅读,思考,重新追寻那迷失的自己。《金玫瑰》又被我翻开了。“金玫瑰”重新发出光芒,我从《珍贵的尘土》中找到了生活的理由,从清扫工夏米的身上,发现了卑微的教书职业的意义——在无数的尘土中也可以锻造出金玫瑰。

    终于,在某一天,我也学着当年的写作老师,在课堂上为学生朗读《珍贵的尘土》……

    四          

    因为《家》和《金玫瑰》的影响,我得出结论:一个人在年轻时,如能遇上一位好老师,或者读到一本好书,他的一生几乎注定是幸运的。我所谓的好老师和好书籍,是那种能在精神上引导人找寻人生方向的老师和书籍。基于此,为高中生朗读文章、向他们推荐好书甚至师生共读一本书,成为我课堂上很重要的一部分,不管别人对我的教学持有什么看法。我日益坚信书籍的力量——它是学生学好语文的基础,更是青少年发现世界、发现自我的一扇窗口,是引导他们走向真善美、追求幸福未来的一盏盏明灯。

    这些年,我推荐的书以及与学生共读的书太多了,印象最深的除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余华的《活着》,就是鲍许·兰迪《最后的演讲》。

    2009年的深冬,我坐在高三晚自习的教室里,几乎一口气看完鲍许·兰迪的书《最后的演讲》,在扉页写下:“如果我错过这本小书,将是多么遗憾呀。”

    身患绝症、仅剩3至6个月生命的大学教授兰迪,面对死亡,不怨天尤人,而是心存感激,积极乐观,继续传播梦想。他在临终前一个多月做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演讲,让几亿人通过网络分享他梦想的实现过程。兰迪说:“如果你以正确的方式度过人生,上天自然会眷顾你,你的梦想自然会实现。”即使无法圆梦,这种向往也会起积极作用,引领人超越苦难,活得精彩,活出意义。

    读完书,我巡视讲台下正紧张学习的学生。这班文科生,初中底子非常薄弱,可依然拼搏着。他们疲惫的脸容让人怜惜。作为语文老师,我除了讲好每堂课、鼓励他们坚持下去,似乎还该为他们做点什么——无论为了眼前的高考,还是为了长远的将来。突然,我想到手边的书:为什么我不能让他们写写自己的梦想呢?不行,距离高考仅几个月了,还“做梦”,是否太迟?会不会浪费时间?不,不会,有梦想就有动力,况且梦想不仅为了高考,就像兰迪说的“梦想引领人的一生”,刚好趁寒假,让每人做个梦吧。我终于说服了自己。

    两个星期后,也是寒假前讲评试卷的最后几天,我带着6本《最后的演讲》来到教室,对学生说:“前阶段我刚读完这本书,被作者感动了……寒假有10来天,希望同学们轮流阅读这本小书,也可以观看书中附的英文演讲光盘,然后每人写下自己的梦想,发到我的邮箱里。毕业前,我会把你们的梦想集中起来,装订成册,给大家做纪念。记住,不要怕别人嘲笑你的异想天开,只管做你心中的梦。做梦,写下梦,这就是我布置给你们最后的高中寒假作业。”

    我陆续收到学生写来的梦想。我一篇篇看,一一回复。

    寒假一结束,距离高考就剩3个多月。每周,我利用课前的时间段,在屏幕上展示学生的梦想,逐篇朗读。有时读一篇,有时读两至三篇。朗读的过程,对我是一种享受。这些梦想带给我美好的回忆和向往,而学生们也在分享别人梦想时,获得启迪与力量。

    当我读完全部“梦想”,高考已迫在眉睫。我让学生们给这部《我的梦想》集取名。他们呈上自拟的题目。其中魏桂林的题目“盛夏·花开”获得全班同学的认可,魏桂林解释命名理由是:这个盛夏我们将毕业,而我们的梦想永远像花儿一样开放。

    我打印出每篇文章,然后就轮到我写自己的梦想了。此时我却迟疑着。我不是承诺也写一篇“我的梦想”吗?难道我没梦想吗?当然有梦想……可不知为什么,我最终没有写下。我只写了一篇短序:

    飞吧,梦想

    手捧这叠梦想,仿佛捧着满怀抱跃跃欲翔的彩蝶。他们年轻的翅膀一遍遍灼热我的心。

    维特根斯坦说:“你不能建造云彩。这就是你梦想的未来绝不会实现的原因。”

    这位伟大的哲学家鼓励我们去“建造云彩”,去做梦。

    梦,是上帝赐予每个生命的权利与奇迹。年轻人,不管你将来在哪里,也不管你身处何等境遇,都不忘义无反顾地做梦吧。

    梦,会带你飞得更高,活得更有尊严,更有意义。

    愿我能和你们一起,让灵魂超出尘土,穿越时光,迎着阳光彩虹,飞得高高。

    高考后几个月,学生柯霁阳告诉我,她把《盛夏·花开》的小册子带去大学,同窗惊叹不已,她还不时拿出书来翻翻。学生李鸿敏则提议他的大学同班同学,每人写一个“我的梦想”,并准备结集。我突然想起兰迪在书中的话:“能够实现童年梦想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发现帮助别人实现理想是件更有意义的事。”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快乐而有意义的事——我把一盏盏灯传递到一批年轻人手中。

    王木春 福建省漳州市东山一中语文教师,特级教师。长期从事教育随笔写作。近年致力于民国教育文献的研究和编撰,著有《身为教师——一个特级教师的反思》《先生当年——教育的陈年旧事》,主编《人生第一课——民国名家忆家庭教育》《过去的课堂——民国名家的教育回忆》《为幸福的人生——民国名家对话中小学生》等。教育无他,教师先教育好自己,做爱学、爱人、爱独立思考的人;社会的变革,必从教育开始,从一点一滴的建设开始。

    链接·十本书

    《红楼梦》

    曹雪芹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7月版

    《容忍与自由》

    胡适 著 潘光哲 编

    法律出版社 2011年6月版

    《乡土中国》

    费孝通 著

    北京出版社 2011年2月版

    《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

    钱穆 著

    九州出版社 2011年7月版

    《温和的修养》

    朱光潜 著 刘广、五潇琳 编选

    东方出版中心 2008年8月版

    《给教师的建议》

    【苏联】苏霍姆林斯基 著

    杜殿坤 编译

    教育科学出版社 2016年3月版

    《泰戈尔诗选》

    【印度】泰戈尔 著

    冰心、石真、郑振铎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1月版

    《爱因斯坦文集》(一、三卷)

    【美】爱因斯坦 著

    许良英等 编译

    商务印书馆 2010年6月版

    《狱中书简》

    【德】朋霍费尔 著

    高师宁 译 何光沪 校

    新星出版社 2011年7月版

    《西方哲学简史》

    【英】罗素 著 文利 译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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