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批判阅读”,乃误导。我也避免把我所赞成的那种阅读,形容为“批判阅读”。这一短语,假如并非随便称呼,在我看来则是极大误导。我在前面一章里说过,我们评判任何语句甚或任何文字,只有藉助看它是否起到其应起作用。效果必须先于对效果之评判。对整部作品,也是如此。理想情况下,我们必须先接受,而后评价。不然,我们没有什么可供评价。不幸的是,这一理想情况,我们在文学职位或文学圈待得越久,就越少实现。它主要出现在年轻读者中间。初读某部伟大作品,他们被“击倒在地”。批评它?不,天哪,再读一遍吧。“这必定是一部伟大作品”这一评判,或许会姗姗来迟。可是在后来之生涯里,我们都禁不住边读边评;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于是失去内心之清静,不再能倒空自我(emptying out of ourselves),以便为全面接受作品腾出空间。假如我们阅读的当儿,知道我们有义务表达某种评判,内心清静就更是难上加难:比如我们为了写书评而阅读一本书,或为了给朋友提意见而阅读他的手稿。于是乎,铅笔在页边空白上开始工作,责难或赞赏之词在我们的心灵中渐具雏形。所有这类活动,都阻碍接受。
文学作为“逻各斯”的价值:走出固陋。我理应得出的最为切近的答案就是,我们寻求一种自我扩充。我们不想囿于自身。我们每个人,天生带着自身特有的视角及拣择,去看整个世界。即便我们所构筑的超然的奇幻故事,也受我们自身心理之浸染及囿限。默许感性层面上的这一特殊性——换言之,完全信任视角——就显得荒诞不经。要不然,我们就应该相信,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铁轨还真的相距越来越近了。然而,我们还要在更高层次上,脱离这一视角幻象。我们亲身去看、去想象、去感受的同时,也要以他人之眼去看,以他人之想象去想,以他人之心去感受。我们不满足于是个莱布尼茨单子(monads)。我们要窗户。作为逻各斯的文学,就是一系列窗户,甚至是一系列门。读过伟大作品之后的感受之一就是,“我出乎其外”(I have got out)。或者换个角度说,“我入乎其内”(I have got in);我穿透了其他一些单子之外壳,发现其内部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