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2月09日 星期三
立春,生命的力量从地下生长
黄耀红

    阳光穿过云间的时候,一管纤毫在红色的纸间翩若惊鸿。

    横如远黛,撇如新叶。每一笔提按,都是山川的觉醒;每一笔轻重,都有萌动的欢欣。

    此刻,世界仿佛幻化成飞舞的笔画,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成山水大地般的文字,而耳朵里开始响起那个奔走相告的古老发音——春。

    立春,二十四节气之首。立者,始也。穿越漫长的苦寒等待,我们终于等来春之女神。

    时间,从此进入了春天的地界。

    从来没有哪个季节赢得过如此浩荡的歌咏。

    五千年的春天,一直就在平平仄仄的诗行里踯躅。

    春山春水,春风春雨,春草春花,春日春泥,春夜春心,春社春耕……如此繁复的春之饰名,恍如洞开了一个春天的语言世界,葳蕤出一片古老诗意。

    言春草,你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言春水,你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言春风,你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言春雨,你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言春山,你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是春天之幸,还是一种春天之困?在无数长短咏叹里,春天就这样落入了古典的重围。柳绿与桃红,成为公认的春之色;燕舞与莺歌,成了公认的春之声;而播种与耕耘,又成了公认的春之颂…… 

    春天,与其说是万象更新的四季开篇,莫如说是约定俗成的心灵图景。它成了一个铿锵的寓言家与代言者,代言生命、希望与爱。

    从《诗经》《尚书》之前,至白话兴起的五四时代,几千年的春光一直在韵语里荡漾。到了朱自清那里,无数伤春与惜春的格律才忽而从他的袖间抖落,他的笔下奏响那“堂堂溪水出前村”的白话春声。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朱自清的春天,是白话的春天。亲切得就像笑容,自然得如同草木。

    然而,无论是古典的春天,抑或是白话的春天,它们都在纸上。那些格式化的象征与联想,又如何拼接出春天的真实与完整? 

    真实的春天,亦如真实的生命。

    整个世界都在谛听,谛听那春到人间的第一个声音。然而,出乎你意料的是,春天的第一声发音不在风中,不在水上,而在那最沉默、最深厚的大地之中。

    眼前忽而浮现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背影。

    早在冬至的时候,有人就弯腰俯身,将长短不一的十二根竹管插入松软的泥土。单数称为“律”,双数称作“吕”。每一根竹管里,都落满芦苇烧过的灰烬。冬至那天,其中一根竹管里的灰烬被地里的气息怦然吹动。那么轻,那么短,然而,它却是一阳复生的黄钟大吕。

    而今,立春之后大地奏响的却是一种号角之音。

    这角音,残荷下的那颗种子听见,后院那条竹根也听见;远山听见,近水也听见;微风听见,细雨也听见……这一声春天的号令,竟以心跳般的速度传遍了你的周身,也传遍世界的周身。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在宋代理学家张栻眼里,立春之日,所有的文字如同知春的草木,而思想如同参差的绿水。春天的生生不息,亦如他在学问上的朝耕夕作。

    如果说土地是岁月的图腾,那么立春则是大地的初心。

    立春这一日,皇帝将率三宫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那是一场祈求丰收的庄严祭祀。在民间,春天更弥漫着神性。一把木犁,一头犍牛,半匹红绸,响彻乡间的爆竹,以及种种吃食、宴饮与仪典,都让这个日子在寒意未退的空气中泛出红色的光晕。

    古人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为立春三候。“东风解冻”那是何其美妙而神奇的生命过程啊。是不是如台湾作家张晓风所写:“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扑哧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

    你或许还记得“蛰虫咸俯”为霜降第三候。而今,大地如一把竖琴,以它的角音惊起了蛰虫的酣梦。百虫的“俯”与“振”,亦如时间的低眉与仰面、沉睡与苏醒。可以想象,无数虫子即将加入磅礴的春日歌吟。

    如果说大地是春天的子宫,那么江河就是她的血脉。

    立春半月之后,水底闲游的鱼儿,忽而看见小鸭子的黄色脚掌,听见它们嘎嘎嘎地欢叫。朝着残冰犹在的浅水,它们一跃而起,于水面画出一道美丽的流线……

    我发现,那么多春天的咏叹中,桃花与杜鹃都不曾缺席,黄鹂与燕子也不曾缺席,可是地下冬眠的虫、水里欢快的鱼,这种沉默的力量,是否也曾获得过诗人的青睐?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湘语文教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著有《天地有节》等)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