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24日 星期三
躬耕教坛 强国有我·特别报道
走在现实与浪漫之间
——北京景山学校教师孟岳与学生的阅读共建之旅
本报记者 刘亚文

    作为毕业年级学生,你认为图书馆人文阅读课这类课程对中考有帮助吗?“没有用,读书不靠这几分钟,建议取消。”北京景山学校的图书馆里,九年级(3)班学生正在上考试前的最后一节图书馆人文阅读课,这节课的内容是完成课程回访单,为下一次图书馆课程方案更新提建议。

    面对学生的否定,孟岳淡定应对:“我理解这位同学的观点,读书是一个长线工程,不仅仅在课上、在学校,生活中其他地方都可以读书……”给予学生充分的理解和选择,不轻易否定他们的观点,是当教师8年来孟岳时常提醒自己的,为此在面对学生时他总愿意多一点从容和包容。

    作为语文教师,孟岳在阅读教学方面做了很多尝试,但很少要求学生必须做什么。采访中,孟岳多次提及教育需要面对现实,不过他在不经意间也流露出浪漫的想法:“人文学科的学习效果很难量化,学生今天只吸收了一点点,但将来某一天那一点点或许会影响他们、改变他们。”

    展开被折叠的城市

    巍巍大山下两间白房子,院子里凌乱地摆放着建筑材料,年轻人蹲在院子土坡上看向远方。孟岳的这张微信朋友圈背景拍自大凉山深处。正式成为教师前,他曾两次走进凉山州,一次一个月,一次一年。两次走进,源于一次机缘。

    2007年,读师范的孟岳来到北京市海淀区田村的打工子弟学校支教,所谓学校就是距离火车道不远的一排平房。在这里,孟岳经历了第一次成长。

    近年来,随着出租车运营模式的多样化,十几年前流行的“黑车”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黑车”这一命名本身包含着主流话语对这一职业无论在法律或者道义层面的贬抑,但直到一名田村打工子弟学校学生在作文中满怀温情地写道“我的父亲是一名‘黑车’司机”,孟岳才意识到,在孩子眼中“黑车”只是父亲谋生的一种方式。从那时起,在同一城市的另一端,孟岳仿佛展开了被“折叠”的一处褶皱,“黑色也好,灰色也罢,处境不同的人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表达系统和价值体系”。

    一些“从来如此”与“理所当然”的观念松动了,孟岳开始尝试寻找生活与教育的别样面孔。2008年暑假,作为志愿者的他来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芽祖乡周家坪村村小支教。孟岳形容当时村里人的生活是“半原始状态”,他们睡觉围在火坑旁,孩子上学午饭就是一个土豆。在这样的环境下,教育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孟岳想知道答案,便在2012年本科毕业后再次来到凉山州。

    那年暑假,孟岳没有回家,完成了一次全班家访。山路崎岖,他几乎每天都是早上出发中午到达,下午家访结束后住在学生家里,第二天一早出发去另一个学生家。新学期,他给学生带去不少学习资料以及灵活的学习方法,当年还没有流行整本书阅读,但他们在教室里读《水浒传》,在山坡上排演话剧“十字坡”,好不开心。当时还没有什么教学经验的孟岳,时常想起初中班主任付金玲上课的样子:当教师不一定板着脸,不一定一板一眼,可以自由一些,轻松一点。

    但与这份快乐相伴的还有一层升学的隐忧,对山里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庭而言,带去大城市的“卷分”手段是否更能为他们赢得县中资助的名额,看到更真实的未来?直到现在,这仍是横亘在孟岳心中的难题。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理解了一件事:只有深入真实的生活,看到他们的需求和困惑,才能提供匹配的资源。不能简单地用正确或错误评价任何人和理念,不能执着于唯一的可能性。

    一年支教结束后,孟岳回到北京考取了首都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选择了当一名教师。在孟岳看来,教师这个职业是将他的文学梦转化为现实的一种有意思的方式。

    帮学生建立一个坐标系

    读金庸小说是孟岳中学时期一段重要的经历。相较于正派,他认为小说中反派人物更有魅力。这种想法导致他总是想在职业生涯中做点不一样的尝试。2016年成为景山学校语文教师后,除常规教学外,孟岳在整本书阅读方面创设了丰富的活动。

    统编教材初中必读名著有12本,都是大部头,怎么教呢?在《水浒传》的阅读教学中,孟岳开启了桌游设计活动。学生整合情节、人物,结合历史地理材料,设计卡牌与故事地图,在保证游戏逻辑自洽的同时还要丰富游戏内容,发挥空间很大。

    随着桌游设计的推进,学生韩孟钊感受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另一种独特魅力,意识到了阅读广度的重要性。回忆那段与同学交流看法、制作游戏的时光,韩孟钊无比怀念:“即使现在面临较大的学业压力,我仍期盼着这种综合性的语文学习活动。”

    在这些活动中,学生的表现往往好得让孟岳意外。在重读与重编《傅雷家书》活动中,有一组学生的《傅雷家书》封面设计令他记忆犹新:学生首先对比了市场上两种版本,得出封面与内容脱离的结论,然后展示自己设计的封面——傅雷头像,一半亮一半暗。暗面体现了傅雷家庭教育的偏颇,比如中国式家长的过度严苛。亮面铺浅灰色底,上面写傅雷在信中用过的外文单词,体现出傅雷作为知识分子更广阔的现代视野。学生的设计简洁而精致,与内容关系紧密,令参与那次分享活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和社科院学者赞不绝口。

    好玩、有创意的背后,是基于整本书的阅读和傅雷生平及相关资料的整合。“阅读是一件很酷也很苦的事,我想营造一种氛围,让学生在不自觉间进行深入阅读,有创意地阅读。”孟岳解释说,“想做到这一点,仅读一本书是远远不够的。”

    对此,孟岳与学校图书馆教师合作开设了图书馆人文阅读课。这门课既教学生使用图书馆的方法和规则、书籍查找方法和窍门,还涉及图书版本、重要作者、经典作品的谱系阅读等内容。这门课最重要的一点是告诉学生哪些是值得参考的,帮助学生建立起人文阅读的坐标系。

    孟岳认为,整本书阅读不是目的,应对碎片化的结构化阅读才是重点,否则整本书也只是更大的碎片,“拥有了结构化的能力,即便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也能具备整合资源的自主学习能力”。

    教师的用心学生体会得到。学生崔翰雯说:“图书馆课程的意义不在于提高成绩,通过4年学习,我发现自己筛选书籍的能力提高了,也知道拿到一本书应该如何读。”

    走读历史与当下

    近年来,阅读在教育圈形成了一股热浪,那么多书学生怎么读呢?“如果每本书都是同样的套路,从1本读到100本,就只是单一方法的反复操练,有数量的积累,却难有别开生面的发现,更遑论见识的提升与能力的突破。”这是孟岳作为语文教师的敏感。

    “不少北京学生对北京的了解甚至没有外地游客多。”孟岳举了一个例子,从天安门到前门中间只隔了一个广场,班里一个学生却选择乘坐地铁前往前门,绕了半条长安街。这件事让他发现学生不仅缺乏历史感,而且与真实世界脱节,在这样的基础上让学生阅读,很难产生个性化阅读体验,也使得阅读流于表面。

    基于种种现实,孟岳设计了校外“走读”课程,将单篇、群文、整本书阅读整合在一起,打通文学文本与现实空间、历史书写。比如鲁迅上班路主题“走读”活动,学生从南半截胡同走到菜市口,再到宣武门,串联起散文集《朝花夕拾》、小说《一件小事》《示众》《伤逝》以及鲁迅日记、书信等。此外,孟岳还带学生走进北大红楼建筑群、新青年编辑部、银闸胡同,进而重走“五四”之路。他们还到五塔寺读石刻学书法,进小众书坊了解相声文化,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古代中国展打开古诗文阅读的历史维度……一到周末,北京城就成了学生的第二课堂。

    当然,孟岳并不是带着学生瞎逛,活动有具体的路线图,每个学生也会提前接到任务。读《骆驼祥子》时,学生一边读小说一边在20世纪20年代的老地图上圈画书里的地名,学生这才发现那些地名与情节紧密配合在一起,是一幅老北京城的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实地走一遭,学生看到西安门早都拆了,祥子和车厂没有了,但西安门大街还在;模式口不养骆驼了,但逼仄的山口还在;西直门现在是一座宏伟的立交桥,城楼虽然不见了,但站在桥上还可以看见飞驰的出租车,看见那些努力生活着的年轻人……仅《骆驼祥子》,孟岳就设计了三条“走读”路线。在如此丰富的阅读体验中,历史想象、小说虚构与当下现实叠加在一起,拓宽了学生阅读的维度与视野,真正让文本立了起来。

    3年中,学生张梓昂参加了几乎所有的“走读”活动,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从护国寺街的美味小吃开始,拐过新街口,跨出西直门,到达高粱桥,又一路搭乘地铁直奔石景山模式口。“这使我对《骆驼祥子》中的地理事物和传递出的思考有了更深的理解。”张梓昂说,“这些地方并不起眼,却充满了历史气息。”

    不仅如此,孟岳还把学生的所读所感集中发布在微信公众号“少年读邻”中,当作一种记录、一个窗口。

    有时,孟岳就特别愿意和学生坐在大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聊聊人生百态。孟岳认为这很重要,孩子需要与周围的社会和世界有一定的接触,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社会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可能比他们从‘走读’课程中读出的人文历史还重要”。

    教育中没有神话

    “不能把做教育想象得太浪漫,好像老师做了一个看似与众不同的设计,调动了学生的热情,然后学生都变得特别厉害——没有这样的神话,真实的教育可以说很现实。”从教8年,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孟岳对教育有一种很现实的看法。这些都是因为学生经历了许多故事后才明白的。

    在图书馆课上,有学生明确说“这门课程对中考没用”;在多次人文“走读”活动中,孟岳用心准备、现场耐心讲解,学生却只记得老师请他们吃了爆肚;师生共读一本书,无论怎样引导,学生都只想躲在舒适区……“如果放在我刚当老师的时候可能会生气、沮丧,但现在不会。”孟岳说,许多学生读完一本书却没读懂,就会提出很多批评意见和困惑,这些都是正常的,“一个比较好的阅读氛围是,我们能够诚恳地面对学生真实的阅读”。也因为如此,在运行“少年读邻”过程中,孟岳强调:这不是一个“晒娃”的平台,不是只有读书报告写得特别丰富、深刻的孩子才能展示。

    刚读高中时,孟岳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目怎么也学不会,直到文理分科才“过上了幸福生活”。

    成为教师前自身的经历,成为教师后学生的种种反馈,或许是让孟岳“真诚地面对学生、接纳真实学生”的原因。2019年成为班主任后,孟岳似乎更理解了这句话——“以前只教语文,理所当然地认为语文是学习的全部”,当了班主任后他切身体会到语文只是近十门学科中的其中之一。

    现在,孟岳偶尔还会产生无力感,特别是在与问题学生的相处中。“有时老师在学校做了很多,但孩子回到家的那个环境,又会打回去”。一个问题少年背后往往是问题层出的家庭,一个问题家庭背后可能是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坎坷人生。虽感无力,但家访时孟岳还是尝试引导家长改变,他知道这就是教师职业的意义和价值,“某种程度上,我们接续着孔夫子的衣钵,就是在做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

    从教8年,无论对语文教学还是职业发展,孟岳仿佛找到了方向,就像拼图一样,当一块一块的实践碎片拼接在一起,他对整个教育版图的认知也清晰起来。

    教师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呢?面对记者的最后提问,孟岳回答:“在诸多不确定中,做好自己能做的。”现实与浪漫之间,孟岳坚定地行走着。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