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冬天，奶奶去世了。 奶奶活到92岁，不要说在那个年代，就是在今天也算高寿了。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次，大爷家的嫂子坐在我身旁，沉默半天后只说了一句话：“奶奶一走，咱这十里八村就再也没有裹小脚的女人了。” 父亲在家里排行最小，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爷爷很早就病逝了，是奶奶把六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一个一个成了家。听长辈们讲，每当家族里有了争执，奶奶就成了主事儿的，别看她一个人带着六个孩子，但谁也别想欺负到头上——奶奶的“泼辣”是出了名的。直到今天，还常常听父亲母亲说起奶奶当年的“赫赫战绩”，父亲总要加上一句：“你奶奶厉害是厉害，可人家讲理、公道、有威望。” 奶奶大概是民国时期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性。她每次出现在村口，就会吸引孩子好奇的目光，他们会小声嘀咕：“快看啊，那是个小脚老太太！”到现在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那双脚：从第二个脚指头开始，一律向着脚掌里面折过去，每个指头与脚的外侧边缘形成一个钝角。这样的脚，前头就一个大拇指撑着，自然是尖尖的了；脚后跟成了主要着地的地方，显得更发达有力。如果脚尖正对着脚尖，两只脚就像两个小小的等腰三角形，那对顶角也就30度。面对这样一双脚，我从来不会想到“三寸金莲”，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被扭曲的疼痛。后来，奶奶的鞋只有大爷家的嫂子会做，奶奶这个长孙媳妇也因此在家族里很有地位。 从我记事儿起，奶奶就拄着拐杖，大概是裹着小脚的缘故。她走起路来并不慢，小碎步紧着倒腾，身子一颤一颤的。别看奶奶裹着小脚，农家的活一点都不含糊。每到夏季，她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拎着篮子，一趟趟地进出园子摘菜、送菜。秋季农忙时候，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去割地，奶奶便留下来看家做饭。 奶奶厨艺不错，还有个拿手绝活儿就是做鱼。她隔一段时间便给我们买鱼、做鱼，我们就围着锅灶，看着奶奶煎鱼。奶奶一边忙活，一边说我们几个是“小鱼精”，我和弟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天，我们偶尔会在村子的小河里捕到鱼。带回家母亲看见了，往往会骂我们一顿，大抵是因为贪玩误了功课，或者是把衣裤弄脏了。这时，奶奶总是把鱼接过来，悄悄地告诉我们：“晚饭的时候，奶奶把这鱼放在灶坑里烤熟给你们吃。”于是，我们特别盼望晚饭的时间快点到来。终于，灶里生火了，奶奶从外面掰回两片玉米叶子，分成一段一段，把小鱼逐条放到叶子上，每份还要放一粒盐，再把叶子包好。等到饭快做好，灶里没有了火苗，剩下的都是红彤彤的炭火时，奶奶把包好鱼的叶子一一放进去埋进火堆。过了一会儿，鱼就熟了，剥开玉米叶子，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后来，我们长大了，走南闯北，不知吃过多少鱼，可怎么都没有奶奶做的鱼好吃。 上学之前，奶奶经常给我们讲故事，像《狸猫换太子》《牛郎织女》这些，都是奶奶讲给我们的。可惜，奶奶会讲的故事不多，这些故事被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讲，但我们也百听不厌。奶奶还给我们讲过关于一对兄弟的故事，大意是哥俩一起生活，哥哥精于算计、弟弟傻里傻气，最终的结局是哥哥总没有好下场，弟弟却过上了好日子。在这些故事里，我们从小便知道做人要厚道、诚实——这些也都是奶奶教给我们的。 奶奶没读过书，只认识自己的姓“牛”。但是，她一直都喜欢孙辈当中学习好的孩子。为此，我没少受到奶奶的宠爱：考试排在第一了，她会开一瓶罐头，把最多的一份分给我；或者这一天炖了鸡，会把母亲给她单独留的一根鸡腿转送给我。这在小孩子心中是怎样的激励啊，我恨不得一下子学到天上去。 小时候我特别怕虫子，一看到地上蠕动着往前爬的虫子就会吓得尖叫。一次，村里一个男孩子搞恶作剧，用小盒子装了几条虫子。他把盒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顿时吓哭了。奶奶知道了，拉着我的手，气得去找他家大人。她拄着拐杖，小脚来回不停地倒腾，从来没走得那么快，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脸也涨得通红。到了男孩子的家，奶奶冲着他家的大人和孩子开始警告：“如果吓坏了我孙女，我跟你们没完！”放着这狠话的时候，她还用拐杖使劲地敲着地。那家大人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还打了男孩子两巴掌。奶奶马上阻拦，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孙女最怕虫子，这是能把她吓出毛病来的。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来找你们。”这时，当着他们的面，奶奶还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嘴里振振有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大孙女，跟奶回家了。”她管这叫“叫魂儿”，这么一“叫”，被吓走的“魂儿”就回来。 奶奶87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她再也没能站起来，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年。这五年，她忍受着说不出的病痛，但头脑始终是清醒的。听父亲母亲说，一直到去世，奶奶都一点也不糊涂，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对精心照顾自己的母亲，她总是感激不尽，每次不管哪个姑姑回来，她都不忘一一细数母亲的各种好…… 从奶奶去世到现在快30年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会想奶奶。不知为什么，想奶奶的时候，经常想起嫂子说过的那句话：“奶奶一走，咱这十里八村就再也没有裹小脚的女人了。”脑海中紧跟着就浮现出一个背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穿着宽大的褂子、绑着腿的裤子、尖尖的鞋子，小脚碎步却走得一点都不慢，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路远。 （作者单位系吉林省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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