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喜欢里面一个词：半旧。

  黛玉初进贾府，老嬷嬷领着她去见二舅母王夫人。在王夫人日常起居的东廊小正房里，黛玉看见炕上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坐的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黛玉坐的椅子搭的也是半旧的弹墨椅袱。每读到此处，内心都是一阵惊悸，叹作者笔力惊人，也叹贾府贵气逼人——看那青缎的料子，分明彰显了贾府的华贵与庄严，以及大户人家不轻易炫耀的底气和历史。穷门小户，哪里捧得出半旧的物品，多半已是破烂货。即便置几样新东西，也很快从新艳沦为破烂，半旧的过程极短。没有好底料，怎禁得起日月撕磨。至于暴发户，家中器物一色全新，也无半旧。

  半旧的妆饰，更是不易。宝玉探望生病的宝钗，掀帘进去，见宝钗一副半新不旧的打扮：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眉不画唇不点，却别有一番风韵。我想，《红楼梦》中，也只有宝钗敢挑战这半旧的东西。肌肤胜雪，面若银盆，眼如水杏，这般无可挑剔的雍容之美，盛装之下少了对比，反而容易把人淹进衣服里。倒是半旧的素色衣服，越衬出淡雅娴静之美。

  林黛玉就不适合穿半旧的衣服。人一病，气色就差，加上走路摇摇，瘦削苗条的身材搭上半旧的衣饰，显得落魄。林黛玉着装宜新宜艳，艳色之下，风姿飘逸之味才会出来，否则就成了旧衣服里戳出一根根嶙峋的骨头。

  看地图，点数大大小小的城市，觉得上海最担得起半旧。

  外滩，百年的洋房建筑依然那么雍容华贵、挺拔雄浑，仿若一位半老绅士，叼着烟斗，拄着拐杖，闲看黄浦江流水和隔岸的璀璨灯火。氤氲水气中，路灯亮起，提一随身小包，自万国建筑群前经过，耳边犹响周璇的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花好月圆，浓情如酒，百乐门舞场掌声雷动，绿酒污红裙。到底是一座国际大都市，在奢华的现代喧嚣之下，还保留着半旧的里子。

  犹记少年时，庭前看母亲晒霉的情景。黄梅天后，天气晴热，衣箱搬出，一件件展开铺在荻席上晒。有隔年的棉衣，也有母亲出嫁时的鸳鸯枕头，还有我儿时穿的百家布缝就的花夹袄。邻居大妈站在旁边，拾起枕套看，白底子上绣了绯红的荷花和金绿的鸳鸯，细嗅，还有旧年的洗衣粉残香。大妈家没有这些好看的半旧衣物，她父母早亡，结婚时没有陪嫁。每每忆及母亲晒霉，恍惚中，二十多年前的阳光犹在，少年时的衣香犹在。我想，彼时的母亲在半旧的荷花鸳鸯枕头面前，在大妈羡慕的目光里，一定心怀甜蜜。是一副半旧的枕头，将一个乡下已婚女子的平淡时光撑得饱满而芳醇。

  一日，读初中的儿子跟我说起《诗经》，说他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于是，我们就说起桃花，以及桃花一样美的姑娘。我暗想，他心里正懵懂喜欢的那个女同学，正是桃之夭夭的年纪。一念至此，觉得自己轰然老去。是啊，老了，旧了，桃花又是一年春。年华渐逝，容颜渐凋，也许，学识、涵养阅历和情怀，会帮我撑一程，让我做一回半旧的女子。

  （作者单位系安徽省无为县高沟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