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我们曾被外国文学经典哺育
吴晓东

    随看随想

    阅读之于一个人成长的意义,亲证者夥矣,言说者亦众。这是一位大学老师的“阅读史”,内容关乎20世纪外国文学;其所述所论,于我们,不啻一堂厚实生动的课。

    限于篇幅,这里所选尚不及原文之半,这是要向作者吴晓东先生致歉的。

    吴晓东,1965年生于黑龙江省勃利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作为文学阅读的入门书、参考书、指导书,吴晓东教授的这本“20世纪文学经典漫读”,以及他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梦中的彩笔:中国现代文学漫读》《废墟的忧伤:西方现代文学漫读》等,可能是同类书中最好的读本。   (任余)

    1990年在我个人的阅读经历中是值得记住的一年。那一年,我们一批同学刚刚经历了一场触动心灵的大事件,感觉与正在行进的时代脱轨。夸张地自我认定为提前进入世纪末的一代,在饮酒、打牌、踢球之余,就用外国小说来打发“世纪末”的时光。毛姆、格林、加缪、纪德、海明威、乔伊斯、昆德拉、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的小说,在我们手中争相传阅。我们这些在80年代中期进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均不同程度地受惠于对20世纪外国文学的阅读,这种阅读也在90年代初达到了顶峰……我固执地认为,想要了解20世纪人类的生存世界,认识20世纪人类的心灵境况,读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经典是最为可行的途径。

    从本科一直到研究生,我个人始终迷恋卡夫卡和加缪的散文,从卡夫卡那里领悟世纪先知深邃和隐秘的思想、孤独的预见力和寓言化的传达,从青年加缪那里感受什么是激情方式,学习什么是反叛,怎样“留下时代和它青春的狂怒”,同时感受加缪对苦难难以理解的依恋,就像他所说过的那样:“我很难把我对光明、对生活的爱与我对我要描述的绝望经历的依恋分离开来”“没有生活之绝望就没有对生活的爱”。还有尤瑟纳尔,她在《东方奇观》中有句和加缪类似的表述,“在这个一切都如同梦幻的世界上,永存不逝,那一定会深自悔恨。世上的万物,世上的人们以及人们的心灵,都要消失,因为它们的美有一部分本来就由这不幸所形成”,同样曾令我低回不已。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则是探索人类记忆机制和回忆美学的大书,也是人类探索时间主题和确证自我存在的大书。它同时也是令人感到怅惘的书,就像昆德拉说的那样:“一种博大的美随着普鲁斯特离我们渐渐远去,而且永不复回。”我尤其流连于《追忆似水年华》开头近百页篇幅中叙事者“我”在失眠夜的联想,对普鲁斯特式的“孤独的熬夜人”心驰神往。我还喜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从中领略20世纪作家文学想象力所可能达到的极致,尤其是卡尔维诺笔下男爵的那种超于尘世的树上的生活更长久地慰藉着我的想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教育我怎样保持“压力下的风度”。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使我了解了现代主义作家对人的生存境遇和存在本身的无穷追索,对小说自身的可能性限度的艰难探询。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则使我体认到一个知识分子虽然饱经痛楚、放逐、罪孽、牺牲,却依然保持着美好的信念与精神的良知的心灵历程……这一系列的阅读,伴随了我燕园求学的十年时光。

    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写道:“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图景,像是对天堂的回忆。”套用他的话,我们这一代读书人也曾经被20世纪的外国现代主义文学哺育。当然,我们在享受精神盛宴的同时也免不了会饥不择食、图囵吞枣,而且这些现代主义作品带给我们的也并不是牧歌,但是我对文学性的体验,对经典的领悟以及对20世纪人类生存图景的认知,都与这些作品息息相关。它们最终留在我们心中的,是我们对曾亲身经历过的一个世纪的回忆。

    这种对现代主义文学经典怀着一种博尔赫斯所说的“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的阅读时代大概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迎来的是一个趣味上流于世俗和平庸的大众文化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崇尚轻松与消遣,消解了一切深度与严肃的所谓后现代。而现代主义小说形式与技巧的复杂、晦涩,主题和立意的曲折、艰深,注定了它与广泛的阅读无缘……

    小说的复杂是与世界的复杂相一致的。也正是日渐复杂的现代小说才真正传达了20世纪的困境,传达了这个世纪人类经验的内在与外在图景。有学者指出20世纪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个世纪,单从社会层面上看,大的事件就有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社会主义实践的兴起和挫折,第三世界的民族觉醒和独立,以及世纪末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而从人的内在层面看,则有弗洛伊德发现了人的潜意识的存在,荣格发现了集体无意识,存在主义发现了生存的荒诞性和非理性,西方马克思主义发现了人的“物化”和“异化”本质等。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复杂的文明现状,直接影响了20世纪的小说。而反过来说,现代小说也正是表达复杂的20世纪现代文明的最形象的方式,也是最自觉的方式,同时也是最曲折的方式。这种曲折的小说形式,与文明的复杂性是同构的。

    (选自吴晓东《如此愉悦,如此忧伤:20世纪文学经典漫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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