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8日 星期三
每周推荐
汉语的葛郎玛
启功

    随看随想

    选文是启功《汉语现象论丛》“前言”的第二部分,原题《没学过“葛郎玛”的人是怎么读懂文言文的》。“葛郎玛”是英语“语法”的音译,“典”出马建忠《马氏文通》。《汉语现象论丛》一书,1991年12在香港初版,辑录的文章是启功先生对汉语诸现象以及规律的思索、讨论和“商量”;富有卓见睿识,出语生动多谐。

    文言文的阅读和学习、教学和研究,是切近我们职业生活的鲜活主题。国学“通人”启功先生所论,对我们当大有启益。

    此启功,即是以书法名世的彼启功。

    这里,做一个广告:该书是商务“语文教师小丛书”中的一种。该丛书堪称中小学语文教师最好的“米面菜蔬”读物;已出十余种。(任余)

    我从五六岁起读《论语》,稍后读《尔雅》,再后读《孟子》。先祖给我讲梁惠王这如何那如何,齐宣王说什么讲什么,听着大感兴趣。也渐渐明白古书上的句子,并非都像咒语一样的不能懂,常常加了一两个字或换了一两个字就跟我们现在的话差不多。没什么神秘!这一点幼年时的感觉,到今天还影响着我,觉得“今之汉语,犹古之汉语也”。

    十几岁从吴县戴绥之先生姜福读书,先生说:“你现在不能从头读经书了,但经书是根柢,至少是应该知道的常识,稍后再读,现在先读些古文。”于是教我找了一部木刻版本没圈点的《古文辞类纂》,先从柳文读起。怎样读?我满想先生一定会给我每句讲讲,谁知不然。先生在选出的篇题上点一个朱笔点,一次选几篇,说:“你去用朱笔按句加点”。一天留的“作业”即是十几页,甚至几十页。回忆第一次回家点读时,天啊!黑字一大片,从哪里下笔去点呢?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去瞎点。凡有“之乎者也”的地方,大约是句尾,点着比较放心,其他对或错,只好置之度外。

    次日上课,战战兢兢,呈上作业,心里想,老师如不斥责,也会哂笑。谁料老师毫无表情,只是逐句低声念去,念到点错的地方,用朱笔挑去我点的句点(当时只用一个点来断句),另点在正确的地方。这才开口解说:这句是什么意思,那个点为什么错。我才恍然大悟:凡点错处,都是不懂某个字、某个词,以至某个句式,特别是人名、地名、官名等等硬度很强的专名词。可以说,每天点的书,有许多句并无把握。谁知老师挑去的句点或更换句点的位置,每天总计并不太多,真出我意料之外。后来又走马观花般地点读“五经”,最难懂的是《尚书》。我心里想,反正我不需要吃骨粉,这块骨头啃不动,不啃罢了。最原谅《诗经》,它供歌唱,四字一句,缺头短尾,脱榫硬接,实出无奈。听皮黄戏词中的“抬头看见老爹尊”“翻身上了马能行”等句,曾经失笑:爹当然尊,安能爹卑?马当然要能行的,不能行的,又安能骑?后来明白歌词受曲调的制约,出现削足适履、狗尾续貂的现象,可以原谅。那么我不懂《诗经》,也就不足为耻了。这一放松,以致至今还没懂得它们。《尚书》还见到曾运乾先生的串讲;《诗经》则讲语法的书中很少见到用来作分析举例或作句式“图解”的。那些位不分析或“图解”《诗经》句式的语法学者,不“强不知以为知”,我非常佩服!

    戴先生最不喜《墨子》。我读了些种重要的子书,都是学生放手让我自己点读,不懂的问题才提出来问老师。只有《墨子》,却又给我选出应读的篇目,一看,是《备城门》那些篇。哎呀,这怎么点?这是先生对这部古书的表态,我瞎点,先生也没怎么看。至今也没见讲语法的学者用这些篇的句子为例。即俞曲园先生的《古书疑义举例》中,也没见涉及这些篇中的难点和问题。这里不是要向读者报告我读过什么书,只想说明有些古书如《尚书》等,暂时无法列入语法研究领域,至少是现在还无好办法去研究的。

    当我读到《文选》时,新情况出现了。觉得它好像长江大河,读起来几乎畅行无阻。其中难处不在句式句法,而在典故。典故有注可查,句读首先容易。比起那些力求“单行(音杭)”文气的韩柳古文,要痛快多了。如今过了五十多年,才懂得骈体文为什么通行了近两千年,屡次被打,竟自未倒。直到“五四”,才算倒了。谁知十年动乱中,无论口中讲演,笔下批判,都要在开头说“东风万里,红旗飘扬”。啊,唐人律赋的破题,在这时又冒出尖来!更难责备唐宋那些作“单行化”古文的作品中也常出现推排不去的对称双句了。我们如果客观研究,这似是民族语言习惯形式中的一项特点,无所谓优劣。听说黑肤色的民族,以白为丑。他们的习惯,我们只能承认。骈句这个模式、这个范型,大约是从歌唱而来的,整齐的节拍,反复的咏叹,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易于行远。历史上历次的打倒,都只是“我不理它”而已,它的存在“依然故我”焉。我们作文章不用它的样式,毫无问题;如探讨汉语的种种特点,正视汉语的种种现象,就不能用“我不理它”的办法去对待了吧!

    有人说:“你好像是主张多读自然通,而不求分析语法的内在性质,更不想求语言的法则规律。”我回答是:一人有病就诊,医生试体温来判断是否发炎,摸脉搏来判断心脏跳动的快慢,照透视来看内脏有无病症。如果有,在哪里,然后才去动手术。谁也知道世上没有“治百病”的一个药方。任何医生,都要从“病象”入手。看不懂古文,是病象;从不懂到懂,是治疗过程;现在探索怎么懂得的,是总结治法、评选最有效的医方。证明治百病的单方无效,也由此得到根据。

    (选自启功《汉语现象论丛》,商务印书馆2018年6月第1版)

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