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4月0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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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随看随想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著有小说《洛丽塔》等。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三种(《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讲稿》《〈堂吉诃德〉讲稿》)是伟大作家可遇不可求的“接地气”之作。纳博科夫说:“我试图把你们造就成能读伟大作品的优秀读者。”显然,他做到了。

    本期选录《俄罗斯文学讲稿》中《列夫·托尔斯泰》的片段,以窥其一斑。这一部分重点讲解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宁》(通译《安娜·卡列尼娜》);选录的是其“概说”部分,论述“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和“说教者的托尔斯泰”的一而二二而一。较之另两部讲稿论及的作家,纳博科夫对他的同胞有着更多的理解和敬爱,笔下更为酣畅和有情;有时,甚至不禁“嗨”一下。这给读者以意外之享。(任余)

    托尔斯泰是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撇开他的前辈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不说,我们可以这样给俄国最伟大的作家排个名:第一,托尔斯泰;第二,果戈里;第三,契诃夫;第四,屠格涅夫。这很像给学生的作文打分,可想而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萨尔蒂科夫正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想为他们自己的低分讨个说法。

    意识形态的毒药,所谓寓意——套用一个冒牌改革家们发明的词汇——是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影响俄罗斯小说的,到二十世纪中叶已经扼杀了俄罗斯小说。乍看上去,托尔斯泰的小说充斥着作者的道德说教。而事实上,他的意识形态如此温和、暧昧,又远离政治,同时,他的小说艺术如此强大、熠熠生辉,如此富有原创性而又具有普世意义,因此后者完全超越了他的布道。归根到底,作为一个思想家,托尔斯泰感兴趣的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毕竟,没有哪一个艺术家能够回避这些主题。

    列夫·托尔斯泰伯爵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有着躁动不安的灵魂,他是性情中人,同时又有着极其敏感的良心,一生都在情与理之间挣扎。他的各种欲望不时引领他偏离宁静的乡间小道,虽然这是他体内的禁欲主义者心之所系,正如他体内的浪荡子同样渴望着城市中的声色犬马。

    年轻时是浪荡子托尔斯泰占上风。后来,在一八六二年结婚之后,他在家庭生活中找到了暂时的平和:他一面妥善经营家产——他家在伏尔加地区有大片沃土——一面从事写作,其间他创作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正是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早期,托尔斯泰完成了他的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以及不朽的《安娜·卡列宁》。再后来,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在他四十多岁时,他的良心开始占上风:道德意识同时压倒了美学意识及个人意识,促使他置妻子的幸福、安宁的家庭生活和崇高的文学事业于不顾,所有这些牺牲都是为了他所认定的道德的必须:按照理性的基督教道德准则去生活,即具有普遍人性的简朴而严谨的生活,以此取代个人丰富多彩的艺术冒险。一九一〇年托尔斯泰意识到,继续住在乡下的庄园里,身陷矛盾重重的家庭生活,这仍是对简朴而圣洁的生存理想的背叛。于是八十高龄的他离家出走,踏上前往隐修寺之路,最终也没能到达那里,而是死在了一个小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我讨厌对伟大作家的私生活说长道短,我讨厌隔着篱笆窥探他们的生活——我讨厌这种庸俗的“人类兴趣”,我讨厌时间走廊里发出的裙子的摩挲声和咯咯的傻笑声——没有哪位传记作者会有机会瞥见我的私人生活;尽管如此,下面这些话我却非说不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带着沾沾自喜的怜悯——对那些出身卑微和遭受屈辱的人的怜悯——这种怜悯是纯粹感情用事型的,至于他那特殊的耀人眼目的基督教信仰,也并没能阻止他过一种与他自己的说教完全背道而驰的生活。另一方面,正如其笔下的列文一样,列夫·托尔斯泰根本无法使自己的道德良心与他的动物本能达成妥协,这完全是天性使然——因此,每当动物本能暂时占上风时,他都会痛苦异常。

    很多人在读托尔斯泰时的心情都很复杂。他们热爱作为艺术家的他,对他的说教则大为厌倦;但与此同时,很难把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和说教者的托尔斯泰简单地一分为二——同样深沉低缓的嗓音,同样坚强有力的肩膀撑起一片景致,以及丰富的思想。人们想做的事就是踢开他穿着拖鞋的脚下那张荣显的演讲台,然后把他锁在一个荒岛上的石屋里,给他大桶大桶的墨水和一堆一堆的纸——让他远离伦理与说教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令他无法专心观察安娜白皙的脖颈根上盘卷着的黑发。但是这显然是无法实现的:托尔斯泰是均质的,是一个人,他内心的争斗愈演愈烈,尤其到暮年,他贪婪于黑色的土地、雪白的肉体,以及蓝雪、绿野、紫电之美,也坚持认为小说是有罪的、艺术是不道德的——这样的斗争始终存在于同一个身体之内。无论是描绘还是布道,托尔斯泰总在努力挣扎,他追求的是真理,不管遭遇多大的艰难险阻他都不会放弃。他写《安娜卡列宁》,尝试一种揭示真理的方法;而在布道时,他则使用另外一种方法去揭示真理;但是有一点,不管他采用的艺术的方法有多么微妙,也不管他的其他方法多么乏味,他所吃力探索的真理,他奇迹般地发现就在身边的真理,其实都是同一条——那就是他本人,而他就是艺术。

    让人担心的只是当他面对真理时却不是总能认出他自己。我很喜欢这样一个故事:年老时,多年不写小说了,在一个乏闷的日子里,他随手拿起一本书,从中间看起,兴致勃勃,心情舒畅,回头一看书名——上面写着:安娜·卡列宁,列夫·托尔斯泰著。

    (选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丁骏 王建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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