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6日 星期三
人生边上
“鬼门道”的温度
舒 展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文章里的话。的确,我发现这世上有许多不同的路,有一马平川的大公路,有蜿蜒崎岖的小山路,有航路,有水路,有的路让人走,有的路为车行。而有那么一条很特别的路,它是用来行走的,更是用来坚守的,绝大部分人鲜有亲历的机会,我很幸运能够多年往来于这条特别的路——鬼门道。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东京般载车,大者曰‘太平’,上有箱无盖,箱如构栏而平。”这是对宋代戏曲演出场所的简要概括。构栏也名勾栏,好似一个巨大的方形木箱,内设观众席和戏台。勾栏的其中一面是可以打开的,门口放置叫“招子”的演出预告,或是悬挂演出中使用的“砌末”,以招揽观众。戏台一般高出地面,四周围有栏杆。戏台的前台为表演区,后台称作“戏房”,为演员扮戏、休息使用。两个区域中间用台帐、屏风等物品隔开,由“戏房”通往前台“上下场门”的这条路被称为“鬼门道”。现代剧场整体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从茶园式的勾栏瓦舍逐渐过渡为镜框式的舞台,“上下场门”改设于舞台两侧,“鬼门道”便指的是从上下场门的侧幕条处通往舞台的这段距离。

    “鬼门道”是一条非常有趣的路。伶人通过它——男人可以化身女人,如“乾旦”;女人可以化身男人,如“坤生”“坤净”;老人变成了小孩,如长者饰“娃娃生”;小孩也可以变成老人,如童伶饰“老旦”“末行”;甚至人还可以变成牲畜,如“猪形”“羊形”。一条“鬼门道”,使世间之人能体验这样的奇趣妙事,哪怕只是在氍毹之上,也是相当奢侈的享受了。

    “鬼门道”还是一条令人神驰的路。朱权的《太和正音谱》写道:“构栏中戏房出入之所,谓之‘鬼门道’。鬼者,言其所扮者,皆是已往昔人。” 诚如所言,从“戏房”通过“鬼门道”走上舞台,用生者来扮演往者,再通过艺术形式使往者的形象在舞台上活过来,伶人将在精神上经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转换。通过“鬼门道”的一瞬间,伶人需要抛开生活中的幸福和忧愁,摒除内心的情欲和思考,装载着另一个灵魂,上场、下场、再上场……整个过程让人犹如被洗礼过一般,倘若有幸走过,方能体悟那是对人心多么清明的一种释放。

    然而,作为戏里戏外、真假虚实之间的纽带,并不是“鬼门道”唯一的作用,它更似一位戏曲传承的见证者,数百年来默默陪伴着一代又一代戏曲人的归来去往。

    幼年间,初次被师傅领着走在“鬼门道”上,脑袋是蒙的,心里是虚的,脚是挪过去的。这一道儿上我惴惴不安,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台词,“鬼门道”上充满了我“砰砰”的心跳声。我面朝上场口直杵着,用几乎麻木的脸颊凝望着眼前的舞台。师傅站在我身后,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手掌热热的。他没有说话,陪我等待着登场时刻的到来。

    长大些,我一个人站在“鬼门道”上,此时早已没有了最初的不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通过“鬼门道”时,脚是溜达过去的,竟有种回家般的松弛自然。无数次的登场经历使我认为已经可以不需要师傅的陪伴,自信到甚至有些轻狂,仿佛自己足够顶天立地。我不满足现状,开始琢磨着如何超常发挥,才能获得更多的认可和赞美。

    成年后,我对“鬼门道”越来越熟悉,反而开始畏首畏尾起来。明明演练过数百遍,似乎又感到生疏和顾虑。缓步移动在“鬼门道”上,我开始怀念师傅站在我身后的日子,心中若有所悟,会有些莫名失落。尽管千思万绪,可是面对舞台,我只能让生疏和顾虑化作促进自己前行的动力,方能对得起身后的人和脚下站着的地方。

    我依然站在“鬼门道”上,此时身旁多了个人。这道上又充满了“砰砰”的心跳声,可这一刻我才发觉,原来这心跳声也有我一份。我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轻轻地握着他僵硬的肩膀,助他一步一步蹭向前去。他没有回头,直瞪瞪地凝望着眼前的舞台,生怕误了登场的时刻。少顷,他穿过“鬼门道”的尽头,一脚正式踏上了属于他的戏曲人生。

    “鬼门道”这条路,谭鑫培走过,梅兰芳走过,无数的戏曲传人都走过。它的存在如同春夏秋冬一般,在时间上永无止境,见证了戏曲艺术的生生不息;它的存在好似星辰大海一样,在空间上广阔无垠,回荡着千百年来的戏曲记忆。伶人们在时间和空间的无限轮回中,经历了现实人、剧中人的精神对接,经历了场下人、场上人的生死交替,经历了师徒之间的历史延续,不断地留下思想、情怀、责任,使这个本没有生命的“鬼门道”有了呼吸,化成了一条有温度的路,让人心甘情愿地坚持走下去。

    (作者单位系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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